电梯是一个很奇妙的地点,它是一个狭小的、逼仄的长方体,日复一日的准时以枯燥的姿态上上下下。但它能够提供很多的在这个地点之外难以存在的可能性,有时候,这种可能性就像寒冬里的花朵在广袤的世界里稀疏的盛开那样得到了艰难的实现。但大多数时候,这些可能性就像抓在手心里的细沙子,任凭捏得多么紧,它们还是不可避免的从指缝里滑落,而我们眼睁睁的看着,还来不及做出带任何一种情感色彩的感想,就已经抵达了我们要去的楼层了。
在这个城市里,我住在一幢电梯公寓的顶端,十四楼。乘坐电梯上下楼的时候,时常都会遇到我的邻居。有的仅有一面之缘,有的经常见面。有时候微笑示人,有时候面无表情。偶尔我和素不相识的人用四川话寒暄几句,更多的时候我站在电梯的角落里凝望着天花板沉默不语。
以前小时候,住在小镇上,一座大院子里,我家三代居住在一栋五层小楼的四楼。整栋楼的居民相互之间都是认识的。那些白发苍苍的老邻居,曾和我的祖父母在一起共过事,打过牌,看着我的父亲长大,又看着我长大。我记得那陈旧的楼梯,木质扶手上黑色的油漆脱落殆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我记得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在这楼梯上行走,看着烈日与夕阳在水泥台阶上投下的阴影,聆听着每层楼的人家从窗户里传出来的电视节目播放的声音,祖父母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厨房里炒菜的声音。并且,我时常能嗅到从窗户里飘出来的刚刚出锅的菜肴的香味。我见到年老的长辈,会礼貌的问声好,见到年幼的孩子,会友善的微笑。就这样,一直爬到四楼,我的家门前。
那个时候,这简陋的楼梯是联系上下层居民情感的纽带。每一个下午,五楼的老先生准时在阳台上大声呼喊邀请我的祖父前往他家打牌,祖父慢悠悠的踱步上去。而我在四楼,一整个下午都能听见哗啦啦的洗牌声。如果我愿意,我随时可以跳到五楼去,缠着祖父向他索要买糖果的零花钱。
而在这个城市里,有无数栋这样的高层电梯公寓,它们如同钢筋水泥筑成的参天大树,盛气凌人,直冲云霄。每一层楼的灯火在夜晚都璀璨的亮着,但站在楼下的花园里仰望,只看到窗帘遮掩下的落地窗户,犹抱琵琶半遮面一般。天花板上悬吊的似乎是一盏华丽的水晶灯,散发着寒冷的光。而这扇窗户,与花园里的灌木丛一起沉寂在漆黑的夜里,除了小心翼翼的鸣叫着的夏虫,一切,都静悄悄的。
城市太大,人群就像一波一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进这个西南盆地西面的平原。有的人有能力选择停留,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巢穴,但在城市里,他也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的。
电梯应该是一个讲述故事的地方,但是这故事往往仅仅从一个眼神里,从一个动作里,从一个其余的细节里,含蓄的流露出来,欲言又止。讲述者,事实上没有讲述的必要;而聆听者,其实也未必有聆听的必要与闲情逸致。
我时常在电梯里遇到我的邻居。八楼的老先生是藏族人,高原独特的气候在他黝黑而肥胖的面容下浓重的刻下一道道深刻的皱纹。他微笑的样子,让我想起唐卡上的那些模样慈善的菩萨与神灵。在我的记忆里,他只开口对我说过一句话,可是我并不能分辨他说的是藏语还是汉语,他说的又是什么。因为那声音是那么的微弱,微弱得就真像是来自遥远的青藏高原,他的故乡的回音。我只能木木的微笑一下,而这友善的语气,随着电梯抵达八楼的铃声,消失无踪。
又有一次,我在电梯里遇到一位刚刚从菜场买菜回来的老奶奶。我站在一楼,正要按下关门的按钮,她正提着菜篮子从外面急匆匆的赶过来,于是我选择了再等待十秒钟左右。当她一脚踏进电梯门的时候,我看见她满头是汗,而她对我和蔼的微笑,并且就像已经认识那样对我寒暄说,今天天气很热啊。我退到左下方的角落里,干巴巴的说了句,是啊。在几秒的沉默后,她走出电梯,并且又一次对我和蔼的微笑。
一位年轻的小姐,我只在电梯里遇到过她一次。她很漂亮,在傍晚十分也许是出门赴约吧,化淡雅的粉妆,漆黑的长发高高的扎成马尾,她穿华丽的衣服,提昂贵的手袋。从进电梯一直到下一楼,她一直面朝门口而背向所有的邻居。她美丽的侧脸冰凉得就像电梯里充足的冷气。漂亮的女孩总是能给人带来一些戏剧化的遐想的吧,更何况是一个沉默的漂亮女孩。而她留给他人的,只是一个行走匆匆,美丽潇洒的背影而已。
在电梯里还常常会遇到孩子,背着沉重的大书包,或者独自一人抱着他的玩具。他们还是很活泼的,会对我这样一个陌生的姐姐抱以可爱的微笑,但我从这微笑的眉尖,却往往看到少年老成的忧虑,成绩单吗?或者是放学后的钢琴课呢?这些居住在城市高层电梯公寓里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我对他们的童年景遇抱以同情。我想起故乡的小镇,那些住在嘉陵江畔的农家孩子,会在傍晚十分骑上他们的自行车,结伴从县政府门口一路飚到家门口,整条路上都是他们的欢笑声。
电梯行动得是那样的迅速,我常常凝视着三面墙上的有关各式各样内容的广告牌,刚刚看完不到三句话,抵达十四楼的铃声就清脆的响起。一时间,我来不及想,是速度割断了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邻居呢?还是我们在走到一起之前面临过的那些不同的景遇,高原与盆地之间有山脉阻挡,不同民族之间不仅仅是语言上存在差别,老年与少年有代沟,第一次见面的人之间有一种久久回不过神来的羞赧,更重要的是城市与村镇之间有文明层次差异成为无形的墙。
这座钢筋水泥的参天大树,上面挂满各式各样的鸟巢,素昧平生的鸟儿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在一个特定的空间里交会,却仅仅留给对方一片飘忽的羽毛。来自南方的翅膀盛放着几许阳光,来自北方的羽翼又凝结着多少风霜,相互只字不提。一走出电梯,就好像不同的支流在同一个点汇入江河,之后又在一片汪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高速度行动的空间里,瞬间陌生人的缘分到此为止,大家各奔东西,我们彼此之间说什么,为什么要说,有什么必要说呢?
故乡是小的,小到我们踱步一圈,发现时间还有那么多,而人还是那些朝夕相处,感情深厚的人,生活的节奏慢悠悠的,回忆也是缠绵温暖的。他乡的城市是大的,外面的世界是大的。置身越大的世界里,邂逅心有灵犀的人与事的几率越小。置身越大的世界里,需要越快的速度奔跑才能越早的抵达自己想去的地方。电梯虽然是大世界里的一方相当狭小的空间,但它毕竟是承载着我们,加快我们速度的一种工具。在那一瞬间陌生人相互之间邂逅一些关于对方的片段,生活已经算得上是锦上添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