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故人》这样的中篇小说,是属于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的一份清凉的凄楚。时至今日,她那遥远的青春容颜就如她当初悲伤的预料一样衰老,归于尘土了。甚至,她被忘记了,或者说,从来不被若干年后拥有与她当年一样的美丽的生命们所认知。但读到《海滨故人》是一份幸运,是一份惊喜。在很久很久以后的这一个夏天。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毫无疑问的,女性在其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冰心晶莹温馨,丁玲深入细致,张爱玲冷艳凛冽,枚不胜举。中国现代文学的世界里,因为那么多故事里的女性形象而更加的立体全面,生动而又妩媚,更因为那么多现代女性作家独特的视角与细腻的才思而呈现出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思想境界。庐隐的名字,无论如何都该是在这灿若群星的作家名单里占据一席之地的,尽管她在各个版本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都以较为短小的篇幅被一笔带过了。但是至少,她曾经那么真诚的向人们袒露过某个时代的女性最美丽,最勇敢,最温柔,最良善,也最矛盾,最懦弱,最怅惘的一面。
一直到今天,看到她的故事里的女子欢笑抑或是垂泪,都多多少少的有一点触动,而往往并非觉着都是某个时代特有的新式“文艺腔”刻意制造出的“为赋新词”的强制性惆怅。女性读刻画女性的《海滨故人》,其独特的触动在于,女性的某一些心理上的纠结与烙印,并非是某一个时代的特定产物,它们从来就以隐性或者显性的状态坚韧的存在着。《海滨故人》中间,五位女性是生于二十世纪初,长于二十世纪初。而困绕她们一生的问题,时至今日又何尝不是被两个性别的人群时常拿出来翻来覆去的讨论呢?又何尝不是深刻的埋藏在女性敏感的心志里或者直白的浮现在女性多变的表情里呢?
《海滨故人》这样的故事,首先是美的,然后才是悲伤的。这是我喜欢这个故事的一个重要原因。写作中对语言美从而产生意境美的考究,应该是女性作家的共通之处。正是因为美,所以故事里的那种悲伤才愈发显出伤感。《海滨故人》的美,美在语言艺术,语言艺术的锤炼是成功营造意境的重要一步,也是让本身呆板抽象的思想内容化身多姿形象的花朵的重要环节。
“啊!多美丽的图画!斜阳红得像血般,照在碧绿的海波上,露出紫蔷薇般的颜色来,那白杨和苍松的阴影之下,她们的旅行队正停在那里,五个青年的女郎,要算是此地的熟客了,她们住在靠海的村子里;只要早晨披白绡的安琪儿,在天空微笑时,她们便各自拿着书跳舞般跑了出来。黄昏红裳的哥儿回去时,她们也必定要到。”
这样的抒情,是十二分的直白了当的。这样的青春,想必无论是生于上个世纪初的垂暮老人还是生于上个世纪最末二十年的风华青年,都亲身经历过类似的场景了。这样的世界,是女性作家有意营造的一个与她身处的乱世有一定距离的世界吧,因而注定了破灭的命运了,幸好,这破灭的过程,倒并非一场暴风骤雨般的革命,细水长流的,就走进了命运的圈套了。
“青年男女,好像是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美丽的颜色足以安慰自己,诱惑别人,芬芳的气息,足以满足自己,迷恋别人,但是等到花残了,叶枯了,人家弃置,自己憎厌,花木不能躲时间空间的支配,人类也是如此,那么人生到底作什么?其实又有什么可作?恋爱不也是一样吗?青春时互相爱恋,爱恋以后又怎么样?不是和演剧般,到结局无论悲喜,总是空的啊!并且爱恋的花,常常衬着苦恼的叶子,如何跳出这可怕的圈套,情景一辈子呢?”
类似的描述,因其又美丽又深入,常常都可在时下流行的女性作家的小说里看到,以此譬喻津津乐道的讨论女性在爱情世界里所处的立场和地位,往往得到一种哀愁怨愤的结论。而庐隐,只是用女性生活里占据重要地位的爱情来作为例子。对生存意义的探索,态度却比现在的女性作家严肃得多。
在现代文学史上,《海滨故人》作为庐隐的成名作,同时也是五四时期盛行的“问题小说”的代表。这篇小说托女性人物的对话,独白,书信确实是有条不紊的提出了一系列女性生存状态上的问题,小说的情节倒远在其次,这一系列的问题以及对其的反思就足够使小说经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依然散发着女性独有的美。《海滨故人》提出的问题,按照一般的归纳大意为,五四时期接受新思想的“娜拉”们离家出走之又怎样?小说的女主角们,一群女性大学生。作为知识女性,她们的生命看似总该拥有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中国女性更加精彩的可能性,其实不然。家庭与社会的双重压力,爱情与人生观念的矛盾就挤压得她们无所适从。最终走向茫然。
西蒙娜·德·波伏娃有一个著名的观点,那就是,女性之所以作为人类社会主流意识认同女性,并非天生决定的,而是后天被社会环境塑造出来的。《海滨故人》里的女性们,同样是遭遇了自身塑造需求与社会塑造需求相矛盾的窘境。或者选择无奈的妥协,如宗莹,如云青。或者选择无知的接受,如莲裳,如玲玉。当然也有选择无畏的追逐,如露沙。在这进行抉择的过程中,她们有过迷离的泪眼,呼喊出“我误知识,还是知识误我”这样一个女性世界里长久不衰的话题。女性拥有知识,也就拥有了一种按照自我意愿塑造未来的能力,但是女性,天生被家庭和社会定位为弱势群体,何以颠覆社会主流意识,义无返顾呢?拥有了知识与思想,依旧被迫回归家庭的巢穴,成为传统意义上真正的女人。那么接受教育的时光又岂不是耽误了学习成为成功的妻子与母亲的工夫呢?露沙应该是作者比较偏爱的一位的女性形象吧,于是为她设置了比其他女性更加悲惨的幼年身世,与孤高伤感的性格。她与梓青的爱情,看似没有家庭礼教的阻挡,却依然被她斩断,在这个行动上,露沙是相当勇敢的,她抛弃了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女性最应该去体验的一种感情,而竭尽全力的去塑造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我”。这个“我”,性别不能成其被定义过程中的重要元素,我就是我,我是一个渴望实现自身价值的人。男人或者女人,又有什么重要?当年海滨旅行的美好时光,从此成为记忆里一道纯美的风景,女性一旦走入世界,才知晓世界的艰难。海滨是作者最渴望回归的一个思想里的世外桃源吧,但是,谁又会得去呢?回不去了啊!
庐隐的笔锋与同样是在现代文学第一个十年里走上文坛的郁达夫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小说中处处可见“自叙”的痕迹,但小说又处处不等于“自传”。以情为文,兴之所致,挥洒自如。以个人的亲身体验为蓝本创造出的文本,往往亦能穿越不同年代在意识形态上的差异,引起不同时代读者的共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