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系列讲述精神分裂的影片中,患者的双重人格,通常会得到外化,由两名风格迥异、对比鲜明的演员分别表现。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于,如何使观众落入圈套,忽略掉贯穿影片中所有意义明确的指向性细节,从而忘记寻找两者之间实际上无处不在的联系。这一类故事接近让-克劳德·卡里耶划分的第二种故事类型:讲故事的人了解这个故事,而听故事的人并不了解。在这样的故事里,引起观众的兴趣并不特别困难,并不需要飞机坠毁或者大楼坍塌什么的(它们只是在浪费制片人的钱),只需要一点点神秘的不可知的因素就足够了。而在讲述精神病患者的影片中,这样的神秘因素通常来自于“叙述者”的想象空间,即代表其第二人格的主人公的某些不合理行为(比如,他的突然出现与消失,并且通常地,他在其他所有人的记忆里处于空白状态)。
当然,电影发展到今天的浩大规模,也许我们考虑这个问题的机会越来越少。曾经别致的叙事方式一再重复,而观众学会逐一识破影片中的种种陷阱,甚至他们从一开头就可以料想到结局(就像今天的大多数鬼片那样,在观看之前,我们就几乎可以断言,它们大抵跟精神病或者犯罪心理脱不了干系),这时编剧所要面对的巨大难题就是,如何在已经有一个确定终点的前提下,持续而强烈的挑拨观众的神经。
在此意义上,《机械师》的做法,有一些是成功和值得借鉴的。与另一部同样描写精神分裂的影片《搏击俱乐部》不同,后者中实为一体的两个主人公之间,由始至终穿插了一个名为玛拉·辛格的女人,而导演谨慎地将“三人从未同时出现”这一细小而至关重要的细节抹得一干二净,从而轻松地将观众的通常性解读引向了误区。而《机械师》的主人公莱兹尼克比任何人都要忧郁和沉默寡言,由于沟通的极度缺乏,观众从一开始就不难猜出,莱兹尼克与数次出现的黑人胖子(莱兹尼克臆想出的另一人格)其实就是同一个人。不得不指出,围绕着黑人的事件过于诡异和夸张,以及导演过分在意两人间的外型差异,大概就是导致此处叙事失败的根本原因。
幸好,并非没有挽救的余地。
人物设定,莱兹尼克是一个事业失败的小工人,生活枯燥烦闷,长达一年的失眠令得他骨瘦如柴。这个人物的设置一方面很大程度地切合了平常人的生活状态,另一方面又具备某些不可思议的成分,比如他为什么会患上严重的失眠症,这本身就足以引起观众的兴趣。而《搏击俱乐部》中,为了形成一个完整的反射结构,追根溯源的部分恰好被有意忽略掉了。有一个定义说,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于所知和所不知的游戏,而故事的全部功能在于,潜入不知之中以发掘新的事物。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耶稣的故事总是被不厌其烦地翻拍,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观众在明知黑人男子与主人公是同一个人的情况下,依然不厌其烦地去寻找他的根源。叙事方式和故事本身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物,叙事有它自己的模式和技巧,而《机械师》中做得好的部分,是信息的隐藏与不断发掘(通常的做法是将前面反复出现过的小细节与真相的某种特性一一对应起来),以及冷峻阴沉的影像风格的运用。
《机械师》的视觉艺术,是写实而略微残酷的,破旧的房间、低沉的乌云,还有主人公干枯的身体,都宣扬着某种末世情绪。事实早已证明,这样的颓废作风,对于现代人敏感脆弱的神经,总能产生巨大的冲击。而最后的十分钟剧情,真正起到了挽救全片的作用——虽然它的到来晚得有点儿过分。真相的揭示实现了所有信息的重组,看似牵强的情节终于有了意义,而影片也因此免于流俗。
此时我们终于发现,早些出现在电影中的事件,很大部分都不过是主角的想象,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机制,而它们最终都成为了真相的暗示,且指向明确。这一点上,《机械师》的做法与《停留》类似,只不过后者的剧情架构基础是幻觉而不是想象,于是就更加怪诞荒谬。然而无论如何,关键在于,两部影片中最主要的故事,都发生在电影人物的脑子里,这与绝大部分动作片科幻片有着本质的不同,而观众(叙述接受者)在观看影片的同时,需要不断将自身获得的信息打破重组,于是从此意义上来说,故事又主要发生在观众的脑海中。
观众即是叙述者,又是被叙述者,因而生活中的部分情感体验,能够与电影交织重合。这就是为什么《机械师》一类的影片,即使结构混乱不堪、情节颠三倒四、内涵晦涩艰深,却依旧可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甚至进驻到我们内心深处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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