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我对夏天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
最初,是因为我出生在夏天。感谢我的母亲,感谢她一度牺牲自己年轻美丽的身体作为我破茧成蝶的蛹。那是在二十年前,七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童年,夏天的意义简单而快乐,就像幼儿用蜡笔涂抹的图画,夏天意味着脸圆圆的,长着金色胡须的太阳公公,他永远是热情的,却从不焦灼。他是慈爱的长者,和蔼的抚摩向日葵盛开的花盘,亲切的照耀着梧桐树昂扬的头顶。夏天也意味着夕阳西下时分,乡村溪边的戏水。故乡的山谷,一条瘦弱的小溪潺潺流动,孩子的笑脸和溅起的水花同时绽放。那个时候我天真的想,这小溪一路欢歌的走出山谷,必然笔直的奔向大海吧。
我告别少年时光,那不过是短短的三五载。我常常把往昔的碎片拾起来重新观看,即使是在细雨连绵、凉风惆怅的深夜或者凌晨,我也感觉到这些碎片,看上去是被阳光照射得亮晶晶的。少年心气,生如夏花。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这样一句话,我一直很喜欢。少年的夏天,不仅意味着一种渴望与太阳的强度与烈度较量的骄傲心气,也不仅意味着夏花一样多彩绚丽的衣裙。少年的夏天,意味着一段从“小荷才露尖尖角”到“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过渡时光。
“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纱帐”般的放肆与纵情,不是少年生命的主旋律,不是的。“为赋新词强说愁”般的做作与矫情,不是少年生活的主色彩,不是的。如果人生就是四季,那么少年就是夏天。在少年,在夏天,我爱上了阅读。人间四季在书籍里流转轮回。春天告诉我什么是爱与美,什么是理想与希冀。秋天告诉我什么是成熟与收获,什么又是深沉与忧愁。冬天告诉我什么是绝望与希望,什么是纯洁与污秽,什么又是生与死。然而夏天,它可以有一种“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的浪漫。可以有一种海子笔下“七月不远”式的朦胧。可以有一种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随性。当然也可以有一种在烈日与暴雨下乞讨生活的人力车夫般的酸楚。可以有一种夜半雷雨作祟般的彻底与疯狂。夏天,它可以是一切人生体验的象征。而少年,更多的是从书籍里得到这些人生体验作为精神的食粮。记得一些夜晚,月光与星光陪伴着窗前明亮的灯光,沉默的夏虫陪伴着沉默的我,不知不觉,已是天色发白,东方破晓。
我知道,少年心气终将改变,而生如夏花依旧。
去年夏天,依旧是七月。我在南方第一次看到大海,那是身在西南盆地绝无可能看到的大海。在这个时候,经历两次高考之后,我也已经在汗水与泪水的挥洒中挥别了少年走向青年。我又想起童年时代在故乡的山谷,那贫瘠的、干涸的山谷里,坚韧坚忍不拔的小溪潺潺流动。南方的平原,河口三角洲离四川盆地东北的丘陵太远。几千公里的路途,千沟万壑、急流险滩、高山险阻。而故乡的小溪,也许来不及离开山谷就因为故乡长年累月的干旱而夭折。也许它最终找到离开的路,离开盆地与丘陵,南方夏季的梅雨为它补给血液,广阔的江河诚挚的邀它同行。最终它看到的大海,就像现在这样,一片蔚蓝,纯真却深沉,无边无际,直到世界尽头。而落日熔金,仿佛荣誉的勋章。胸中在一刹那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壮志豪情,却忍不住要落下泪来。终于明白,路途,不可能笔直,走得一帆风顺。
今年夏天。七月的第一天,从格尔木去往拉萨的青藏铁路通车,在荧屏上,我看到列车一路上在海子笔下的那个阳光清凉灼烈的,湖泊清澈水蓝,草原广阔,野花摇曳的世界里奔跑着。这样的夏天是一个满载收获的欢歌与喜悦的季节。而七月,它也是一个忧愁多过伤感的季节,有多少个刚离开校园的年轻身影在烈日与暴雨下来回奔走,世界的美丽精彩画面已经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而我们的路呢。属于我们人生旅途的那条铁路呢?鲁迅先生说:“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太阳,已经不是我们儿时的记忆里那样热情与慈爱,而我们,唯有在它的照耀之下寻找与修筑。寻找属于我们的那片绿阴,修筑属于我们的路。
在暑假,我回到故乡。四川盆地东北丘陵之间的故乡。我贫瘠的、干涸的故乡。曾经蜿蜒崎岖,而今笔直宽阔的路上,青翠森然的山谷间,淙淙流淌的溪水边,那些崭新的村庄里,我欣幸的张望这置身夏天的世界。我遇到一个孩子,她的笑容是荷塘里清纯而快乐的荷花。这故乡山村的孩子,我凝视着她的眼睛,那是一种之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准确的说,从来没在意过的神情。而我的凝视,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阅读,在这双甚至与我的童年,少年神似的眼睛里,我阅读到的是明亮的日光与清凉的泉水;我阅读到的,是她的,我的故乡的,这身处四季的人间的过去,是苦难与贫穷的童年,是艰辛与坚韧的少年;我阅读到的,还有未来,一种对成长与独立的强烈渴望,一种对爱与美与尊严的追求,一种更上一层楼的幸福。我阅读到的,还有关于夏天的,我的记忆的归属。
原来,我一直在路上,而关于夏天的记忆,都是一种成长的标记。成长与独立的渴望,一个人的,一座小村的,一个城市的,一个世界的,和夏天的本质一样,从来都是这样的强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