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4 | 2006-07-30
 

再见,梧桐树

文/空城蝴蝶


  父亲告诉你说,小雨。你知道,那间老房子,曾经属于你的祖父的老房子里,有两件事物是我最难以割舍的,祖父留给你的书橱。以及书房窗外那株景致四季分明的梧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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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记得,很久以前,也许是十年前,祖父最后的岁月里;也许是十几年前,祖父的身体尚且硬朗的时候。旧书橱和梧桐树是你关于童年的记忆里,最清晰的意向,尤其是那株梧桐树。后来十九岁的你在怀念祖父以及关于他讲述给我的梧桐树的故事的时候,忍不住潸然泪下。你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也许是尚且八九岁的小雨趴在书房的桌子上写那天的日记。你咬着笔杆撅着嘴唇费力的思考今天要写什么才好。祖父来到了你的身边,就算你那时候只有八九岁,你还是清楚的记得,祖父穿着深蓝色的衣服,他高大的身躯本身就像一株古老的梧桐树,他宽大的手掌就是梧桐树的叶子,夏天的光芒在他微笑的脸上轻柔的跳动。他对你说,小雨,你看到窗外的梧桐树了吗?于是你背过身去,然后就像发现了一座宝藏那样心领神会的笑了。无风的午后,梧桐树本来看上去那么的安静,一动不动。然而你分明的感觉到,它就像祖父那样,对你点头示意,对你指点迷津。

  还有旧书橱,在祖父去世,它被重新上漆之前,它看上去是漆黑的,书橱的门偶尔被祖父上了锁,所以你时常的产生好奇,渴望知道那些陈旧得散发出悠远气息的苍黄纸张上,记录的是什么故事。偶然的,你在那些纸张里发现祖父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照片,时光停格在50年代或者60、70年代。那些你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年代。少年的祖父是英俊的,青年的祖父是沉稳的,中年的祖父是严肃的。可是你记得,老年的祖父,是慈爱的。

  那本儿时记录着关于梧桐树的回忆的日记本,早就不知道在哪一年,哪一天杳无音信了。可是童年的日记,你都可以忘记,惟独无法忘记梧桐树。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你用笨拙的字迹书写,梧桐树的叶子,夏天是绿的,秋天是黄的,等到了冬天,它们落了,投向泥土的怀抱。

  可是,你要向梧桐树告别了。再也,不会,回来。二十年,祖父最后的二十年,父亲少年和青年的二十年,小雨从初生的小婴儿成为刚跨进成年的门槛的青年姑娘的二十年。

  二十年,梧桐树看花朵开了,看花朵又谢了。看小雨蹒跚学步,看小雨扑倒在它脚下的雪地里,她扬起头,看见寻她回家的父亲正站在她面前佯怒的盯着她。梧桐树看时光来了,看时光走了。梧桐树看青春来了,那是父亲在假期从大学归家的身影。梧桐树看青春走了,那是父亲濒临不惑的双鬓星星点点的白发。梧桐树深刻的,扎根在老房子楼下的土地里。看四周的高楼就像包围它那样突兀的竖起来,看衰老的生命死亡,看崭新的生命哭泣,看旧相识一个接一个的离开,看新面孔一个接一个来临。始终,微笑不语。

  搬家到新县城是在凌晨,父亲固执的要求一定要等到良辰吉日的第一刻才把柴米油盐抬进新家的大门。那天父亲喝醉了。他突然对你说,小雨,决定卖掉老房子的时候,你妈妈知道,爸爸真的哭了一场。你记得书房窗外的那株梧桐树吗?梧桐树的叶子,夏天是绿的,秋天是黄的,等到了冬天,它们落了,投向泥土的怀抱。你说,我记得,我记得。然后你就突然开始哭了起来,在这句话从父亲嘴里吐出来之前,你都不知道你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泪水等待释放。

  梧桐树的叶子,夏天是绿的,秋天是黄的,等到了冬天,它们落了,投向泥土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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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记得。你会记得。因为你知道,无论故乡的小镇,无论老房子的大院怎么样的变迁,怎么样的蜕化,属于你的,属于你的记忆的梧桐树,会一直的伫立在庭院的中央,任凭春夏秋冬,任凭风雨霜雪。一如既往的看时光来了,看时光走了。看生老病死,看悲欢离合。

  离开老房子去位于新县城的新家的前一天,你想到这也许是你在这间曾经属于祖父的卧室里睡眠的最后一个晚上自从祖父去世之后,你就一直居住在这间屋子里。在很多个你突然醒过来或者一直辗转难眠的凌晨,你偶尔的想起祖父,想起祖父曾经在窗台上种植的含羞草。想起祖父生前饲养的一只小黄猫,它总是跟着他在这间屋子里上窜下跳。想起祖父在饭后习惯在每个房间里来回的踱步。想起祖父把酒瓶藏在柜子后面然后像孩子那样背着祖母偷偷的取出来享用。想起祖父夜晚躺在那张在他去世后被卖走的大床上,安详的观看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的新闻。想起祖父在病危之际那双深深下陷的眼窝,你跪在他的床边哭,小学五年级的那个暑假,你拿着糟糕的成绩单回了家,而祖父依然从他瘦削的面容里尽力的挤出宽容的微笑。想起祖父去世的那天中午,窗外的梧桐树在盛夏七月的阳光照耀之下,叶子尖闪闪发光,就像明亮的眼泪。祖父离开你,已是将近九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间旧房子,即将成为他人的财产,而,你想起祖父,想起这间老房子过去风雨的二十年,平淡的二十年,是在祖父的守望中度过的,是在父亲的成长中度过的,是在一个家庭的变迁中度过的。始终感觉这个家庭依然是老房子的主人。梧桐树,窗外那就像德高望重的老者的梧桐树,它就是那最权威的证人,它习惯了每个早晨,祖父,父亲,或者是小雨,推开窗户,看它的叶子绿了又黄了,然后落了。

  可是我们都要离开了。

  梧桐树的叶子黄了,梧桐树的叶子在冬天落了,投向泥土的怀抱,夏天,梧桐树的叶子又绿了。

  再见,梧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