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风的预言,只给风
因为只有风会倾听
——艾略特
我希望我有诉说往事般的安宁与平和。当我引着风筝在开阔的高处向后飞跑时,那只风筝尽如我愿,忽地飞起好高以致于我跑得更加投入。耳边呼呼的风声,小弟弟欢快激动的尖叫声,小弟弟在身后大声叫:阿姐,后面什么也没有了。而我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
恍惚中,听见蛐蛐的叫声,而我却不能寻着声音找到它。后来,一阵巨痛袭来,我似乎昏过去了。
我躺在一大堆鲜嫩的小白菜旁边,人家说我命不好,要是落到小白菜堆上,我的腿就还会好好的跟以前一样。
蓝莹莹的月光透过阁楼的小窗斑驳地落进来,照在我绣花的缎被上。被上缎花浸在涔涔的月色中,我拿起桌上的镜子,端详起镜中的容颜,似乎苍老了十年。就像那面镜子,映入了落日。
自从腿没了以后,我坚持住进了这个阁楼,在院西的一座小楼顶。除了小弟,我不愿跟父亲、母亲、外婆说话。我不能否认他们的好,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父亲也是执扭的人,他坚持把阁楼修葺一翻。我住进时还不到一个月,粉墙上新刷的石灰似乎还没有晾干,屋子里整天飘荡着一股酸涩的气息。这座宅院是祖父手里修建的,位于村子的西南角。西楼是多年闲置不用的,院西到处杂草丛生,泥墙斑驳。
在那段寂静的日子里,我日复一日坐在阁楼的窗前,看太阳升起落下,升起又落下。我觉得我就像是一棵树,在这里生根、发芽,并且烂在这里。风筝的季节过后,阴雨绵绵的天气,院中的栀子花开出一朵朵白色的小花,香气幽幽,渗到屋子里面来。
我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上了楼,也许是楼道太窄太暗,一把扫帚被撞倒了。“阿姐”,小弟边喊着边跑过来。他把裤管挽得很高,小腿上粘附着一些稻草和干瘪的谷壳。我注意到,今天他没有带书包。果然他小脑袋凑过来,“上午我们又去打鸟了”,小弟弟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我跟连生哥溜进竹林里,用枪……”,他喋喋不休地给我讲他击落的每一个猎物,讲述凌晨时忽然来降的暴雨。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不知溪水涨了多高。在靠近小溪木桥的岸边,住着一户李姓的人家。连生是老二,上有一个哥哥,听说去年到城里谋事去了。连生跟他哥一样,都有黝黑的皮肤,健硕的体魄,一笑嘴里洁白牙齿排成一排,齐整得很。自从我搬上阁楼的半年中,就再没有见过连生,有时他的笑容突然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想以前那么多的事该算过去了,我捶着自己截断的双腿,就这样的一个我,能配他么?在我的感觉中,和他在一起的时光犹如一朵鲜艳的花朵,开放在年代久远的过去。我似乎是注视着连生的身影在飒飒的风雨中渐渐走远,可是向前流动的岁月之间并没有遮抹他的身影。在我稚拙而脆弱的想像之中,他好像生活在时间这外的另一个地方。
“姐,连生哥他……在楼下。你靠近窗边就可以看到他”,小弟绕了这么多圈子,终于道出本意,我示意让他帮我一下,小弟马上把我抱到窄窄的窗边。我犹豫了一下,叹了一口气,用手扒住窗棂:连生拎着一只蓝布包裹,在园的篱边徘徊不前。他兀的抬起头,捋了一下额前湿漉漉的头发,他久久地看着我,脸上呈现一张灰蒙蒙的笑容,眼睛明净、忧郁。我突然感到一丝经久不散的忧伤,细若游丝。我们就这样彼此对望着,不说一句话。我似乎突然被惊醒,匆匆低下头。我的手一遍遍地扶摸着绵缎的被面,忧伤渐渐扩大清晰,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淌出来,“小扣……小扣……”,我听见连生在楼下急促地喊着我的名字,我用被子蒙住头,我的世界漆黑一片,伸手一指不见,只听见小弟咚咚咚咚地跑下楼的声音。
这件事随着秋天的一场暴雨很快就过去了,但连生寒伧而可怜的身影却在我的心头沉积了下来。久而久之,它成了我记忆中某种恐惧的迹象。
每每有暴风雨的夜晚,我孤身一人躺在阴森森的阁楼上,在不安的睡梦中想入非非。半夜时,我好像听到有人楼下呼唤我的名字,它听上去显得飘忽不定,伴着屋檐下啸啸的风鸣。
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是否应该像这样停止下去,像屋外那潭死水般,连风都吹不起半点涟漪。我开始为我自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我掀开缎被,只是木然地看看枯萎的双腿。只是记得,在那个晴和的早晨,一只纸鸢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中摇摇上升,伴着响亮的竹哨声,在天空越飞越高,而我,却……我能感觉我深陷的眼眶中泌出了泪水。我又一次想起丝质的睡裙紧紧依着我,我能闻到裙子上面的馨香,能够听到每天早晨起床时衣裙窸窸响动的声音,能感觉到裙摆欢快又依恋地拍打着小腿。我已经把那条睡裙压进了箱底,可压不住的回忆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遗漏在我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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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生每次都让他在城里的哥带回许多我喜欢的东西。像那条睡裙,屋角横躺着的那个布娃娃,还有那只漂亮的纸鸢。
我想这辈子,除了父亲、母亲,连生是对我最好的人。小弟告诉我院里新栽的腊梅到了下雪的日子已经开出了一朵朵黄花,怪不得屋子里渗进一股幽幽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思考。虽然我只剩下白皙的肌肤和像纸花一样虚弱的外表,还留下不苟言笑的矜持和忧郁的气质。
一个月之后母亲送饭上楼时,我带着微笑,向母亲撒娇似地:“妈,我想出去晒太阳。”母亲似乎很高兴,咚咚地三两步跑下楼。不一会儿,小弟上来了,抱着我缓缓地下去,穿过祠堂阴暗的天井,走到午后的阳光之中。河边的青草滩里成群的牛羊在吃草,河床边有水拍打着河岸,堆积着有颜色深浅不一的卵石。我顶着一脸暖暖的阳光,仰头对母亲坚定地说:“我要嫁给连生哥”。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流露出既快乐又悲伤的神情,不住地打量着我,她惊喜地跑进屋去。
太阳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
一切都是那么不经意地、自然地发生了,并且发展下去。连生经常来陪我说话,像是为了我们长久以来沉默不语的时光作一些弥补。他说起水上船中的生活,说起他外公,那条在江中漂泊的船只,说起他曾经以为要失去的我。
这门婚事给我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安宁,但是这种短暂的时光很快就结束了。像一泓清水被突然搅浑了一样,我的心情随着婚期的临近对过去有所顾忌而一下子变得很坏。树上的鸟儿哔啾哔啾地啁鸣着,这种声响也使我心烦意乱。但是我的生活却重新添入了生机与活气。虽然我无法同他到田里干活,不能为他倒好热水,甚至不能烧水做饭,可是在好多天以后,我却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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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我感到自己已经来到一处地界的边缘,再往前走,就是一道深渊。在那里静谧而虚无的时间像流水一样无穷绵延,周而复始。当我想到,我就要嫁给他时,原先的那种希望、还有信心立刻在我肌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纷纷下落的雪片一经温热的手掌便迅速融化了一样。它是稍纵即逝的——就像风行水上,没有声音,单单留下了一些散乱的波纹。
我竭尽全力,爬进一只木盆里,飘向河道。我看见河岸,树木远离了我,木盆里流过哗哗水声中,我突然有了一种无所依傍的感觉。木盆在水面旋转,我伸出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河水散发出凉飕飕的气息,阳光懒洋洋地附在河道的水平线上,我渐渐平静下来,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吗?我虚弱地躺在木盆里,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它带着湿漉漉的水气,在月光潋滟的河面上飘荡,越走越近,当我看见连生在飘满槐花的河里大叫着朝我游过来。不知怎的,我立即就哭了起来。
后来,我最终改变了主意,虽然也许我曾经打算过。不过,我打算就这样过下去,我的记忆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我一遍遍翻看床头的一本发黄的旧书,或者长时间地静坐在窗前默默地转动着一只水杯。在凝滞的空气中浮想连翩,透过无边暗夜中忽闪忽灭的星辰看到了过去。浸没在旧时蓝荧荧的月光中,嗅闻着记忆之中花草和树木枯萎的香气。
我忽然感到自己只是经历了一些事情的片断。而这些片断之间错综复杂,就连岁月给我留下的记忆也是乱糟糟的。在我回忆起从前的时候,挑选出一些纯净的画面。然而即使这样,我也不知对我所走过的作出一个怎样的总结,比如归入某种意义、或是某种人的类别。
有时,我感到自己就是一只乌鸦,甚至只不过是它在天空中投下的一缕阴影,然后飘散在风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