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暂时停留的城市是个没有秋天的城市。夏天火辣炙烈而持久,但转眼之间便转入了沉沉的冬日。秋天就像是卡在翠湖两岸的那条细窄的廊桥,总是被两种事物所掩盖:青草和无止境的雨水。
通常我喜欢把目光沿着峭拔、新翠的枝头,放牧到高远而又湛蓝的晴空,细细看那些像肥羊般柔软、膨胀的白云——这在这座城市里是很难见到的——一年当中它总是遮蔽着灰色的烟尘,不然就笼罩在蒙蒙的大雾中。
我总是坐在窗前,看水珠像线般一滴一滴地从洗过的衣物上坠下,于是怀念起造物主恩赐的阳光来。在夏季里,热量灼人,但也阳光充足,而突如其来的严寒紧接着酷热顺势覆盖住整个世界,让人骤然难防。这中间总缺少平缓的过度期,这也孕育了这个城市的居民们分裂的、焦躁的情绪特征。如果秋天不至于这么短暂,生活的节奏也相对慢一些,他们脸上苹果般的光泽也会呈现得更长久。空气里不会全是漂浮物,而是树叶干燥温暖,和土壤清新干净的气味。
秋天短暂,因而尤叫人留恋,更让人怀恋家乡的秋天生活。
那是某年的一个明丽黄昏,西天云霞给烧灼成金黄,灿灿烂烂地铺泻了一天一地。远处的红日在沉没下去之前,把余辉撒在西溪河上。重现那年白居易的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心碎场景。岸边的白鹭怕是要归家了,扑棱着翅膀歪歪斜斜地飞翔,往太阳的方向在河的上空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人们也两三个,或一对对地接伴走在两岸的河堤上。他们总是迈着极慢的步伐,闲絮地唠着家常。也有情侣,手牵手,或是手挽手,抑或是相互搀扶着,不时亲密地在耳边私语一番,交换一两个令人心旌摇荡的眼神。你慢慢地踏着这条路,河堤上的长桥、垂柳、小桥不时会留住你的脚步,于是你会像个诗人,脑海里不断涌现出长句短句来搭配这美丽场景。王维的诗的意境也如此,仿佛美得不染烟火,寂静而空灵。
若是碰上有风的黄昏,这种感觉就更为贴切。干爽的风吹得我发困,别人的感觉大概会与我不同,但大体也都应该是美好的。成排的柳树是风舞蹈时的丝带,那些随风摆动的袅娜枝条居然弥漫出仲春样的生气。从远处看一株柳树就像一头青绿的头发,我走到树底,它的刘海可以扫到我的脖颈位置,而我又不能躲避,任其一根发丝轻拂我的头。透过树缝抬头望天,运气好时可以见到天上的流云。那些橙色的云随着风的速度变幻舞步,有时是一堆云紧张地在天空奔跑,这时风是极大的,那些尾巴尖上的云便被扯出来扭曲成一团蚕丝。而那堆云也被拖得没有明显的轮廓,它们的边际被拖成一角一角的,和天空配合成一幅彩色的浮雕或是一幅永远也猜不透意义的抽象画。
堤上的植物除了人工种植的芭蕉、大片草坪,还有些野生的花草。比如齐膝高的狗尾巴草,在秋风里兴致勃勃的摇摆,不时就倒下一片;还有一种植物是褐色的,上面挂满了颗粒状的小球,摸上一把就粘上一手的刺眼的紫红。它们和人工种植的植物一起杂乱并倔强地生长着。
我记得那片草坪上还有一座铜铸的雕像,是个打鱼归来的老翁。黄昏的时候,光线把他和扁担上停歇的鱼鹰的阴影拉得老长。他总是一脸从艰难中透出的坚毅和乐观,同夕阳一样温暖。
在广安,我的故乡,秋天获得了一种恒久的魅力。如果我能像它一样,焕发出秋天所有的活力和高贵的热情,我还能指望生活中其他什么呢?虽然我能用记忆复制出广安宁静的秋,但依然不能满足我这个幻想者对这个城市的奢望——它照例干瘪、贫寒和匆忙,秋天不堪一瞬。我渴望回到故乡,那个游离在时间之外的地方。秋天树阴下斑驳阳光的细碎心事,大片白云飘过宽广的胸怀,还有造物惠赠的清澈的溪流和静若溪水的生活。
我们站在河边直到天上星星、地下灯火闪亮时,听见内心的呼喊;
我们呼喊的不是秋天,或是呼喊本身,而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我们大声的呼喊它,直到几乎热泪盈眶。 |